【沒有痕跡的死亡 —— 沙嶺公墓】

「G2019 7」、「G2020 1」⋯⋯一組組的數字列舉在小山坡的石碑上,而每一組數字都代表着一群曾經在世上活着的人。

在上水新屋嶺扣留中心附近有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名為沙嶺公墓。或許大家未曾聽過這個地方,沙嶺是香港政府專為無人認領屍體而設立的墳場,一具具無人認領的遺體最終會被運到這裏埋葬。

由羅湖道巴士站步行幾分鐘,沿着路牌上的指示便能到達沙嶺的墓地。濛濛細雨下,這個毫不起眼的地方更顯荒涼。由於在此落葬的都是無人認領的遺體,清明節也不會有人前來掃墓、更不要說平日有人會特地前來拜祭素未謀面的先人。

 

埋葬在沙嶺公墓下 沒名沒姓的靈魂

近日,在FACEBOOK上有一則貼文受到網民熱烈討論,當中說到有熱心人士到訪此地拜祭這些被埋葬在沙嶺土地下的無主孤魂、又說到其中一些逝者是無名無姓、死因無可疑的手足。

雖然我們沒法求證近幾個月來下葬的遺體是否與網民所說被自殺、被失蹤的反送中抗爭者有關,但石碑下的全都是沒人認領的先人遺體,他們勞碌一生、最後卻靜悄悄的離開人間。可悲的是,或許親人們也不知道他們經已逝世的消息。

這天早上,有三個男孩手攜着白色鮮花來到公墓拜祭已故的先人,他們都是看到FACEBOOK的貼文而特地前來。「我相信呢到一定有啲人係手足嚟嘅,今日特登入嚟睇吓佢哋,好想佢哋知道呢個世界仲有人記得佢哋,亦都希望大家唔好忘記佢哋曾經存在過。」其中一個男生,阿朗說道。

石碑上冷冰冰的數字,代表着一個個無主孤魂生前的唏噓與無奈、逝世後的孤獨與悲哀,亦記載着生命的無常。「數字唔係淨係代表一個名或者一個人,背後仲包含埋佢哋嘅夢想、經歷同埋痛苦,但而家只係變咗一堆數字,其實都幾無奈。」另一名男生阿天說道。他們皆認為每一個人也不希望自己死後被葬在公墓、沒名沒姓地化作用於分類的數字。「好肯定每個人都想有人會喺自己死咗之後記得自己,但佢哋而家連留低自己個名嘅機會都無,一塊無人理嘅石板就係佢哋一生嘅總結⋯⋯」阿唐無奈地續說。

的而且確,這個世界殘酷得很。如他們所說,一個人在死後被人徹徹底底的遺忘,那跟從來沒存在過在世上有何分別?據網上資料,2020年1月到3月中已有73具沒人認領的遺體在此下葬,也是說平均每天也有一個人在生命終結後被化為數字。同時,香港人在這段時間面對着各種的不安,包括網上相傳被失蹤與被自殺的案件,而他們三人均相信自己踏着的泥土下,都埋葬着在這場運動中喪命且死因無可疑的同路人。「始終未完全有實質證據,所以大家有所質疑都好正常,但我覺得一定有,因為我冇辦法相信中共會唔殺人⋯⋯專制政府講話冇死人就一定有死人。」阿朗充滿疑惑的說。此時,他身旁的阿唐搶着說「中共殺人好正路、六四都冇死人啦。」

運動的犧牲者

說到家人對這些網上傳言的反應,站在墓前久不作聲的阿天也重新加入討論。「我屋企人唔信架,佢哋係藍絲嚟⋯⋯佢覺得所有嘢都係美國佬策劃。」他無奈的苦笑。或許阿天的父母依然相信,早在六月時梁先生的離世也是美國人的安排,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他只能對他們的思想感到無奈。

阿唐則表示自己的家人完全相信抗爭者被失蹤及被自殺的事情,並認為家人「信到開始有恐懼」。「佢哋叫我唔好出去抗爭,咩都唔好做,(香港)有事嘅話就即刻走,最緊要唔好死⋯⋯本身極權係唔會攞條鎖鏈去綁住你㗎嘛,只可以利用恐懼令到我哋每個人乜都唔敢做。他認為若果香港人要屈服在這種恐懼下,大家最後只會失去所有一切,變回書本《1984》裏的人民。「佢哋唔係冇怨言,只係習慣咗自己綁住自己,最後係沉默嘅絕望之中死亡,呢個就係我哋嘅結局。」

死亡、麻木與平反

自從周梓樂在去年11月逝世後,他們都對生死極為感概。「可能佢同我同年,我而家每一秒擁有緊嘅嘢⋯⋯其實佢都應該有資格去擁有,但事實係佢無機會再去擁有未來。可能大家年紀越嚟越大就更加會去反思,同佢一樣年紀嘅時候我喺度做緊啲乜嘢。」阿唐說。周同學的離世,除了遺留下一份傷感外,亦令他們明白到生命的脆弱。

縱觀歷史,三個男生同時表示台、韓等地在追求民主的路上也出現很多被自殺及被擄走的個案,但若果國民最後成功爭取地方上的民主,便可以繼續追查真相、得到平反的機會。「平反呢一件事其實已經付出咗好多生命、好多時間同好多血汗,大家都只係希望為手足換取一句『佢冇做錯到』。」阿唐說。「但輸咗歷史就會話我地係一班暴徒⋯⋯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阿朗補充道。

有人認為香港人已經對這些荒誕無稽的事感到麻木,三個男孩則認為大家不能過份責怪香港人有這樣的反應。「一路keep住每一單都擺咁多心血就冇人推動呢件事(運動),得到平反嘅機會就會越嚟越細⋯⋯麻木唔係對件事冇咗感覺,而係要面對現實。」阿天認為與其不斷糾纏在同一事件上,倒不如做一些實際的事替在運動中犧牲的手足作平反。「麻木一定會有嘅,但係都要提醒返自己要做好自己嘅本分、做好自己嘅角色。雖然係今日嘅香港好難,不過都要繼續行落去。」阿朗說。

在墓地 論生死

「香港每日都有好多人死,不過冇人想死咋嘛。雖然我都唔想死,但係咁如果到我度冇辦法⋯⋯咁啱個政府睇中左我都冇辦法㗎嘛⋯⋯我琴晚發夢自己俾人掟咗落樓。」阿唐說到。他表示,正常人也會有這種想法,因為整個社會氛圍導致了這種恐懼。「就算自己冇參與其中,冇上前線、亦都冇受到實際嘅警暴威脅,但自己身邊一定會有人經歷緊呢啲事,而呢一啲諗法同恐懼就會潛移默化咁樣存入自己嘅內心。」他續說。另一邊廂,阿天亦表示自己在夢中被警察以槍指頭。

他們站在石碑前,沉思默想了好一會兒。有些人死後的身份被抹去、成為沒名沒姓沒親人的無主孤魂,有些人則在雙十年華的歲數死得不明不白。面對這一切荒謬絕倫之事,他們彷彿看透了人生。

「身邊嘅人隨時都會唔見,所以要更加珍惜身邊嘅人。或者唔係死,可能係坐監呀、流亡呀,一世都唔會再見到佢哋,所以每日都應該要對身邊所愛嘅人表達多啲啦⋯⋯同埋每次見面都當係最後一次。」阿朗無奈地說,阿天與阿唐說笑「好老土呀。」他則回應道「係咁㗎啦。」

「日日(自己)都嗌好想死,但當同死亡好接近嘅時候,我先發覺我唔想死⋯⋯坐監我都驚何況係死?我認我怕死㗎。」阿唐跟我說。「比起坐監,我寧願死。」阿天駁斥他的說法。他們又表示,「雖然堅持好難,但係都要行落去,易就唔使你做啦。」

說到這裏,雨勢漸大,他們都堅持在雨中完成這個訪問。男生們剛才放下的鮮花被雨水沾濕、白色的花瓣都被泥土沾污,而那為逝者點燃的幾枝香亦熄滅了。在石碑前被雨水沾濕至溶爛的鮮花與香燭,猶如那些死後沒名沒姓的人一樣,曾經在世上出現過,但又彷彿沒存在過。

「嘩好大雨,噢去唔到新屋嶺啦。」他們原先計劃到訪「悲情」的沙嶺後,再步行至鄰近「瘋狂」的新屋嶺。